第十五章：青蝉

    蝉精不答，只是趴在陈九的掌心之中，羽翼颤动。
    “这般执着？”
    “那便让陈某看看你心中的禅，如何？”
    禅精抬头像是在念叨佛语一般。
    陈九见它不曾拒绝，取下发梢玉簪，清风窜出，引蝉入梦。
    他闭上双眸，随着清风一齐进了蝉的梦里。
    …………
    若虫七年，埋藏于青山河岸旁。
    青山中有一庵，佛庵钟声黎明而起，朝醒万物。
    在那河岸边上有一亭，庵中有位尼姑，正午时分总会至亭处念诵佛经。
    若虫埋藏亭边上，聆听佛经，久而久之，于尘土之下开智成精。
    转眼过去了数年，若虫终是破土而出，羽化为蝉。
    目光所致，是那亭之中闭眼诵经的尼姑，七年过去，当初的尼姑已至金钗，诵经之声仍有些许稚气。
    蝉愣了许久，它知晓，每日诵经的便是眼前之人，开智醒灵之恩，无论如何都得报。
    便是要在这极少的岁月中报她的诵经之恩，尽管她并不知晓此事。
    尼姑每日至亭诵经，除却大雨时分，未有间断。
    夏至蝉鸣。
    尼姑坐在亭中，手中拨动念珠，念诵着佛经。
    听耳旁蝉鸣，缓缓睁开双眸。
    在那亭中石板之上，正有一只青蝉望着她，蝉身似玉，像是在听她诵经一般。
    “蝉儿，蝉儿，佛众生，众生皆佛，你也一样吗？”
    尼姑笑出声来，笑得那么快活，腮帮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，像是一朵绽开的红山茶。
    到底，她也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尼姑，对这世间的一切都抱着好奇，就如眼前的青蝉。
    青蝉傻傻的望着，只觉得她笑的很好看，亦是它从未见过。
    青蝉每日正午都会在亭中等待她的到来，每每如此，就算是有时了雨，也会在此等待，就算知晓她不会来，也会保佑期盼。
    尼姑来到亭，见那亭中青蝉盘旋而起，喜道：“又是你啊。”
    “你喜欢听我念经吗？”
    “那我念给你听。”
    山水之间，亭之中，青蝉静伏，女尼诵经。
    佛声入耳，青蝉也入了佛，尼姑修的是禅，青蝉亦是修禅。
    夏末秋初，青蝉终不能停留太久，就算成了精亦是如此。
    当那秋风吹走夏天，它也藏进了土中，就在那亭之中。
    当尼姑再来之时，每日陪伴的青蝉也不再与往常一般在亭等候，她有些着急了，抬头喊着：“青蝉，青蝉！”
    日西山，她终究是没能等到青蝉。
    尼姑坐在亭中，望着那亭下流水，口中喃喃道：“我念的经，不好听了吗……”
    槐序蝉声，也在这一天随着秋风吹了去。
    那也是她第一次明白失去的感觉。
    ………
    日升月起，岁月流逝，转眼又是一个秋冬，春来万物，尼姑念诵着佛经，又长了一岁。
    诵经念佛，每日如此，在这庵中渡过，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山下亭。
    又一年槐序。
    亭中的尼姑听着槐序的第一声蝉鸣，手中念珠停滞，她睁开了眼眸。
    青蝉至亭中石板之上，抬起头看向了她。
    有这么一刹那，尼姑以为是去年的蝉儿回来了，她伸出手来碰了碰那只青蝉。
    青蝉不躲，任由她抚摸。
    尼姑目光惆怅，轻抚着青蝉的羽翼。
    她只是轻轻一笑，道：“我去年认识一只蝉儿，与你一般模样。”
    但也只是像罢了。
    师父，蝉生短暂，七年埋藏尘土之中，只为一朝蝉鸣，只在一年槐序，秋风吹来时，蝉的一生也就结束了。
    她早已接受了当年青蝉早已不的事实。
    青蝉望着她的眼眸，发出蝉鸣之声。
    她的眼中好像多了许多愁绪，诵经的声音也再没了当初的稚嫩。
    但她的笑容却从未变过，早已深刻在青蝉的脑海之中。
    这一年槐序，又有一只青蝉，在这亭边上听她诵经。
    入夏几日，尼姑看着那石板上的蝉，恍惚想起了去年的青蝉。
    它们太像了，就好像是同一只一般。
    她问道：“你与它一般，都喜欢听我诵经，也是在这亭里，在这石板上。”
    “佛万物皆有来生，你是它的来生吗？”
    应该会是吧，尼姑心中这般想。
    青蝉静静望着，似在回答她，但尼姑却听不到——‘佛来生，但我却是此生。’
    这一年槐序，尼姑的脸上露出了许久未见的笑容。
    转眼间又过去了三个月。
    直至夏末之际，青蝉又要回到地下。
    此刻的它才觉得，短短一季，竟是这般短暂。
    尼姑再一次道别了青蝉，就算过去了三个月，她仍旧不明白，昨年的青蝉，与今年的青蝉，到底是不是同一只。
    她有些迷茫，但总归是好事。
    夏末蝉声消逝的最后一刻，尼姑抬起头问道：“明年你还在这吗？”
    青蝉扇动羽翼，盘旋在尼姑的身前。
    答案是一定的。
    只是可惜尼姑却听不见。
    每年槐序将至之时，总会有一只青蝉从地下钻出，在这亭之中等着那尼姑。
    尼姑也总会准时到来，相遇于亭之中。
    像是约定一般。
    她念，它听，向来如此。
    ………
    时光荏苒，转眼又是七年，青蝉也陪着她度过了七个槐序。
    “夏末了。”
    当初的尼姑已然褪去了所有稚嫩，转眼七年，步入了桃李年华，已不再是姑娘了。
    她身着大袍，手中敲着木鱼，看向石板上的青蝉，问道：“你又要走了吗？”
    青蝉微动，像是在回应一般。
    她点了点头，微笑道：“下一年，我还会在这等你。”
    七年岁月，每年槐序都会出现的青蝉，就算青蝉不会回答，她也能明白，青蝉一直以来都是同一只。
    是这世上最古怪的‘蝉’。
    青蝉抬起头来，这一次它却有些回答不上来。
    它已经很老了。
    人有寿命，妖亦是如此，更何况它也不算是妖物，无非是领悟了一些佛理，沾染佛性开了智，它只是这山间精怪罢了，终究也活不了多久。
    蝉生不长，成精了亦是如此。
    她似乎察觉到了青蝉与往年的不同，也没有多问，只是静静的望着青蝉。
    当那秋风吹来，予它一笑。
    青蝉看着她的笑容，恍然间想起了多年前相遇之时，她亦是这般笑容，从未变过。
    她的一年有十二月，而青蝉的一年，却只有短短的三个月。
    青蝉蹒跚向前两步，沉思了许久。
    它今年，忽然不想再走了。
    它不想一年，还是寥寥三个月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秋风吹来，当她再一次来到亭，当那熟悉的蝉鸣声却是再次在耳畔响起。
    她看向那石板之上，有些呆滞。
    入了秋了。
    望着青蝉，她愣了许久。
    恍然间，明白了些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