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章 煎豆腐

    老段豆腐在永年县有名气。老段十七岁手艺学成后，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卖豆腐，熬了好几年总算开了铺面，娶上老婆，生二女儿时，老婆月子里得了病，没等二女儿满周岁就走了。老段又当爹又当娘，靠卖豆腐豆花把两个孩子拉拔大了。
    老段没儿子，给大女儿招了上门女婿。就此把铺子交给俩口料理。可是多年辛劳成疾，没享两年清福，老段撒手人寰，临去前，大女儿也没能生下一男半女继后香灯，这也是老段此生最大憾事。
    方才闹着要吃豆花的童得偿所愿，坐在店里大口大口吃着，眼睛却紧紧盯着门口炉子上的煎豆腐不肯移开。
    薄薄的铁板架在泥制炭炉上，烧热了拿筷子夹住肥猪油蹭几下，再把切成四方块的豆腐码好，豆腐刚放上去呲啦啦直响，还不时溅出细碎的水珠。待两面煎至金黄香酥，盛到洗净的荷叶里，撒上芫荽末香葱末和特制的酱汁，金黄豆腐块搭配油绿的葱末，赤色浓酱搭配在一起赏心悦目。那淡淡的荷叶香，豆腐的焦香和咸中带辣，辣中还带点鲜甜的酱香纠葛缠绵，能把人的馋虫都勾出来。
    山子守着炭炉，满身满脸的汗水，可只要目光与段氏相触，便笑嘻嘻的弯起眉眼，满满的柔情蜜意，羡煞旁人。
    不怪童贪心，煎豆腐的香气实在太过诱人，玉姝还没走到近前，就忍不住吞了好几次口水。
    老和尚跟段氏又了几句，才带着和尚转身离开。玉姝的目光从煎豆腐上拔出来，不期然瞟到向她迎面走来的和尚脸上。
    唇若丹朱，眉目精致，皮肤好似细瓷一样净白。
    玉姝不禁暗暗惊呼，好漂亮的和尚！
    随即，玉姝便觉羞惭难当，怎可对出家人动了妄念，罪过，罪过。玉姝心中百转千回，那一老一少已行至切近。玉姝忙垂下眼帘，给两位僧人让路。伴着沉稳的脚步声，僧袍一角在玉姝眸底划过，老僧历尽世事的苍老声音在她头顶响起，“冤魂归何处？冤魂何处归？”
    刹那间，玉姝仿若身处十冬腊月，浑身血管似被冻住，掌心却沁出满满的汗水。周遭喧闹嘈杂骤然褪去，冤魂二字海浪般翻滚着，向她汹涌袭来，冲的她犹如风中柳絮，险些站立不稳。
    初初醒来时的痛感，此刻再次异常猛烈的滂沱而出。刺的玉姝每一寸肌肤生疼生疼。
    她是谁？因何而死？无论玉姝怎么回想，都想不起来了。难道真如那老僧所言，自己是冤魂？
    玉姝好像矗立于峭悬崖，历经沧海桑田的冷硬岩石。仿佛站了许久许久，人声才重新在耳畔响起，身上慢慢回暖。她迫切的想找那老和尚问个清楚，原地转了几圈只看见人来人往熙嚷喧闹，唯独不见那一老一少，好似他们从未出现过。
    “娘子？娘子？”段氏见玉姝面色青白，在街心原地打转，以为她生病了，便从店里出来，关切问道，“娘子莫非中了暑气，还是……”
    恍惚间，玉姝意识到有人跟自己话，木然的循声望来。
    玉姝目光空洞，段氏愈发担忧。
    “迷路了吗？要不先进店里歇歇，等家人来寻你可好？”话间，伸手握握住玉姝胳臂。段氏掌心温热，一下子使得玉姝彻底回神。
    店里的客人也纷纷向玉姝投来探究的目光。玉姝自知失态，长长舒了口气，勉强挤出笑容，“哦，我……不碍的。就是……就是有些口渴……”
    闻言，段氏松口气，道：“赶快进来喝完豆汁润润。”
    玉姝也不推辞，跟在段氏身后进到铺子里，捡了个靠近门口的凳子坐下，段氏给她端来一碗凉透的豆汁。玉姝接过，心不在焉抿了一口，豆味十足，香滑可口，忍不住称赞：“真好喝。”
    段氏宽慰的笑了笑，目光转向吃饱喝足之后赖在母亲怀里撒娇的童，幽幽叹口气。
    童的母亲似乎与段氏相熟，柔声安慰，“阿琼，你别灰心啊。方才那位大师不是，你能生个解元吗？没准儿咱们宝叶儿胡同，都要沾你家解元的光呐！”
    “哎，兴许是客套话呢。”话是这么，段氏眉头慢慢舒展开了。
    “出家人不打诳语哦。大师不会假话骗你的。”坐在墙角的老丈笑呵呵道。
    大人话，童似懂非懂，却偏要跟着搀和搀和：“太好啦，我要和解元弟弟一块玩！”
    稚嫩的童音，把店里的人都逗乐了。就连专心煎豆腐的山子听见，也忍不住憨憨的笑了。
    童的母亲把碗里剩下的豆花舀起填进嘴里，含混不清的道：“阿琼，等大师从凉州回来，你再仔细问问嘛。”
    一直静默不语的玉姝不禁诧异，“凉州？”
    “是啊，去凉州听天竺高僧讲经呢……”
    凉州……玉姝不免怅然。离永年县很远吧？
    段氏眼中燃起希冀的神彩，含笑道，“怕要等上两三年。”
    众人正着，就听山子喊段氏，“娘子，妹妹回来了，给她盛碗豆汁。”
    段氏应了声，在围裙上擦了擦手，刚要去盛，差几步才到门口的阿梨嚷嚷，“哎呀，天天喝那玩意，腻不腻啊。”
    段氏和山子穿的粗布衣裳，耐磨又耐脏。阿梨从头到脚都是从成衣铺子买的现成的，款式时兴，料子不是什么绫罗绸缎，可也不差。
    阿梨着话，快步进了门，一眼瞅见坐在门口的玉姝，脸拉的更长，“扫把星怎么在这？她克死月爹，还欺负月呢！”
    怪不得看起来有点眼熟，原来是传习所门口跟张月凑一堆儿瞎嘀咕的那个。玉姝没听见似的，垂下眼皮一口一口喝自己的豆汁。
    自家妹子什么脾性，段氏哪能不知道。赶紧过来柔声哄着她，“阿梨累了吧？回屋歇歇吧。前边有我跟你姐夫支应就行，别把你这条新裙子弄脏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