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百四十二章 蛋壳

    （一）
    我和高雄并排坐在运动场的看台上。
    高雄：“你竟然会打电话约会我？我可真是感到意外啊。”
    高雄看着周围的环境：“这是你们平时约会的地方吧。”
    我：“嗯，这儿人少，不容易被看到。”
    高雄：“不如我请你去饭店吧。你去过金城大厦顶楼的旋转餐厅吗？我们在那儿可以低头俯瞰整个城市。”
    我看了他一眼。我：“看这个即将没有他在的城市吗？”
    我：“我一点也不想看到这样的城市。”
    高雄：“至少请你吃点好吃的。你照过镜子吗？自从他要回去之后，你就像一朵马上就要枯萎的花一样。每次我见到你，你都瘦了一圈。看看这脸蛋，都变成三角形的了。”
    我看了高雄一眼。
    他马上：“我语文不好，不擅用形容词。”
    我叹了口气。
    我：“我想问问你，那张CT意味着什么？你妈妈怎么解读的？他能够自己回家吗？在这种情况下？他还有多久的时间？”
    高雄：“你真的想要知道吗？不害怕吗？”
    我：“我要知道。我答应过他，不会害怕。”
    高雄：“这些天你要劝他不要让自己运动和劳累。他的身体现在像一个摔过一次的蛋壳，到处都是裂纹，随时都会崩溃。”
    我的泪水又涌了上来。我：“见面的话，我一定会劝他。”
    高雄：“情况好的话，还能坚持一两个月。不好的话......”
    我：“怎样？”
    高雄：“随时。”
    我不语。
    高雄：“如果再次发生上次那种情况的内出血，就......”
    他没有下去。我也没有问下去。我知道如果那样，结果会是什么。
    （二）
    高雄：“我过要送他回去，一路陪着他坐火车，可他坚持不要。他之前曾让我帮忙借阅《象冢》这本书。他，喜欢像大象那样独自去迎接死亡。他想远远离开我们去走完最后的路程。他，如果可以，他不喜欢在众目睽睽下死去。”
    我哽噎道：“我不想失去他。”
    高雄：“没有人想失去让自己感到幸福的人。”
    他：“他爱你，不忍看你心碎。他不想让你看着他死。他不想你经历那样的时刻。”
    我：“如果不可避免，我希望他走得平安。没有剧烈的痛苦。如果他觉得我不在身边，会比较心安，那我就希望他能够得到这样的心安。”
    高雄：“他一直都是那么冷静的人。他一定会走得平静。没有剧烈的痛苦。”
    我捂住了脸。
    高雄看着我。
    他语气温存地：“我，我们都会陪着你。在你等消息的日子里，在你等到消息的日子里，我，我们都会陪着你。”
    我：“没有人能陪着我。这也是单独的。只能单独。”
    高雄沉默不语。
    我：“高雄哥。所有的相会都会是如此结局吗？”
    高雄回答：“恐怕是的。都会这样结局。”
    我：“他走了，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。”
    高雄忧郁地看着我。
    过了一会儿，他：“你真正看不到的人，并不是他。”
    他：“是我。”
    他：“就算我此刻坐在你的面前，你也不会看到我。”
    他：“你眼里、心里，永远都充满了他。你看不见他之外的其他事物。”
    他：“就算我一生常在你左右，你也不会看见我。”
    他：“对你来，我将会像是空气一样。难以缺少，但也无法看到。”
    我看着高雄。我也沉默不语。
    他：“但是，没关系。心心。”
    他：“我不用你看到。我只是希望在你艰于呼吸的时候，能满足你对空气的需要，让你重新感觉，拥有力量。”
    我看着高雄，泪光盈盈。
    高雄：“这是我的宿命。看到你这样在我面前流眼泪，我就知道，这就是我的宿命。”
    他：“我们之间，其实没有那么简单。”
    （三）
    “柴老师给你买的车票已经订好了吗？”汪指导问。
    你点头。你把车票递给他看。
    汪指导看着上面的日期和车次，心沉重得就像灌满了水银。
    他：“你脸色还是这么不好，嘴唇都不再是红色的了。这样子，真的能一个人走吗？还是我请假去送你吧。”
    你摇头。你：“我能自己回去的，大家真的不用麻烦了。”
    汪指导：“这几天你感觉怎么样？还是很痛吗？”
    你：“有时候厉害一点，有时候还好。”
    汪指导低了一会儿头。他：“新来的老师今天来我这儿报到了。”
    你：“你们也会合作得很好的。就像我们在一起一样。”
    你：“他已经结婚了，没我这么能惹麻烦，不会让你老是操心。”
    汪指导的眼圈红了。他：“哪有。你没给我添过什么麻烦。”
    汪指导：“你是不可取代的。无论是作为朋友，还是作为助手。从你身上，我学习到很多。”
    你笑笑。你：“这些表扬，留到我追悼会上致辞时吧。”
    汪指导：“别多想。你回去好好休养，你这么年轻，身体底子也好，你会康复的。”
    你笑了笑，没再什么。
    你感到剧烈的疼痛，你一下子就趴伏在了桌子上。
    汪指导站了起来。
    他：“又疼起来了吗？”
    （四）
    汪指导看着你的脸色一点点恢复过来。
    他心里觉得特别难受。他陷在某种艰难的心理挣扎之中。
    你汗水淋漓地看着他的表情。
    你喘着气：“你心里有事吗？”
    汪指导迟疑了一下，他满怀歉意地看着你。他突然问：“你现在还能打枪吗？”
    你流着冷汗，气喘吁吁地：“为什么，突然问这个？”
    汪指导再度迟疑了片刻。
    他：“这个，真是对不起。在你这样的情况下，这话，我实在是，很难开口。”
    你：“没关系。需要我做什么，请尽管吧。我早过，会尽力帮你，直到最后。这些年，你帮我的地方，对我的关照，实在是太多了。”
    汪指导咬了咬牙，硬起心肠：“不知道你，能否再坚持一下，再上一两天课，晚几天走，可以吗？”
    他：“火车票学校会帮你去改签的，保证还买到餐车附近的软卧。”
    他：“对不起。我实在是不想来对你这些话。是成校长再三拜托，一定让我来问问你的。我推辞不掉。”
    他：“当然，成校长也交代了，如果你觉得身体坚持不下去，就当今天的事情没有发生好了。”
    你：“要我上课？”
    你：“为什么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