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017章 随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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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邓妘像被施了定身咒,怔怔望着碧玉垂帘后的两人。
    女子闭眼跪坐在铜镜前,乌发下露出一截粉颈,莹白如玉。有仙露明珠样的人物站在她身后,为她梳发,不管是微垂的眼、轻抿的唇,还是握玉梳的手,无一处不透着温柔。
    那是......慕容熙?
    慕容熙在给一个低贱的女奴梳发?!
    邓妘只觉自己眼花了,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,往那男子脸上瞧,想要看得再清楚些。
    可眼前的碧玉珠帘专与她作对似的,挡住她的视线。
    再要细看,却被突然冒出来的人打断。
    “老奴见过夫人。”
    温媪不大的声音惊动了所有人,邓妘有些尴尬地收回目光。
    慕容熙隔着珠帘抬眉瞧过来,见到来人,不着痕迹地撂下手中的象牙梳,微微笑道。
    “我正想去堇苑。”
    话间,慕容熙已掀帘而出,走到邓妘面前。
    邓妘行了一礼,笑得勉强:“郡公,妾并非有意闯入,实乃方才进来时,没有瞧见门口通报的人,这才冒失——”
    “君有事直便是。”
    慕容熙不见怪罪,温和打断她,无所谓地笑笑。
    温媪捧着一个匣子走上前,对慕容熙道:“郡公,东西已经拿来了。”
    她将匣子搁在案几上,便退至一旁。
    瞧着心神不宁的邓妘,慕容熙走至案几前,“不知君找我何事,不如坐下慢慢。”
    “好。”邓妘一愣,只给柏叶使眼色。
    柏叶立刻捧着汤盅上前,跪地认错。
    “昨日,都怪奴婢,害得沉鱼水生病,为此,夫人忧心不已,彻夜难眠,今儿一早就命奴婢去膳间准备参鸡汤,想给沉鱼补身子,还请沉鱼原谅奴婢。”
    柏叶红着眼圈,吸了吸鼻子。
    邓妘道:“原是妾唤沉鱼来问话,谁想中间竟生出意外,柏叶是妾带来的人,妾不敢推脱责任,特来请罪。另外,妾在家时,父亲曾请罗太医给祖母看诊,不知沉鱼病情如何,不如把这罗太医请来,给沉鱼诊上一诊?”
    她微微垂下眼,关切之中,甚是自责。
    慕容熙目光淡淡扫过柏叶托起的汤盅,薄唇轻抿,极浅一笑:“不过一个卑贱之人,哪用得着熬参汤、请太医。”
    邓妘拧眉看着慕容熙那不在乎的笑,有些不敢相信。
    慕容熙转眸朝珠帘那边瞧一眼,“还愣着做什么?”
    珠帘晃动,穿碧色布裙的人走了出来,手里还握着一个匣子,将匣子放在几上,便垂头退到慕容熙的身后。
    看到匣子,邓妘大为不解,“这不是我送给沉鱼的?”
    慕容熙微笑点头:“我本欲亲自送去堇苑,不想君先来了。”他亲自倒了杯茶,递给邓妘,“这样精致的首饰,她如何配得上,还是君留着吧。”
    邓妘将信将疑地看一眼沉鱼,对慕容熙柔声解释:“妾是感念沉鱼自服侍郡公,也不知她喜欢什么,便自作主张送了支钗。”
    “君体恤他们是好心,”慕容熙轻轻一叹,“可也不必过分抬举,以免他们不知天高地厚,忘了自己的身份。”
    邓妘捧起杯盏间隙,余光瞥向沉鱼,细细打量,脸上未施脂粉,身上也仅着半新不旧的布裙,打扮得还不如松枝与柏叶鲜亮,现下低眉顺眼地站在角,犹如一个淡淡的影子,默默在地上。
    顿时,不觉心头一松,言语中悄悄换了称呼。
    “既然夫君这么,那妾便听夫君的。”
    话一出口,又想起方才瞧见的那一幕,心下又生出几分疑惑,才要开口试探,眼前又推过来一方大匣子。
    正是刚刚温媪送来的那一个。
    邓妘不免意外,“这是何物?”
    慕容熙端起茶盏,温言道:“这是我送给君的。”
    “夫君送给妾的?”噙笑的眸光,叫邓妘心头一酥,两颊腾地升起红云。
    “正是,”慕容熙轻轻颔首,“不知君是否喜欢。”
    邓妘疑疑惑惑拿过木匣,心打开盖子。
    沉鱼没抬头,但屋内响起的抽气声清晰可闻。
    “随,随珠?”邓妘不由颤了嗓子。
    昔汉光武帝年间,有国舅郭况为炫耀其富有,曾悬明珠于四垂,昼视之如星,夜望之如月。
    邓妘捧着匣子的手指发颤,又惊又喜:“夫君为何送我这样的稀世宝物?”
    慕容熙笑容温润:“冬日天黑得早,我瞧君屋中烛火不明,倘若多置膏烛,定是烟雾缭绕,不如将这随珠置于屋中,给君照明用。”
    他语气平淡如常,不带丝毫讨好之意,细致的关怀,极有分寸。
    饶是如此,对上这冠玉似的脸,亦叫人心荡神驰。
    邓妘的脸更红了。
    沉鱼远远瞧着匣中的珠子,明月似的莹润,边缘处还隐隐泛着一圈蓝染光环。
    时候,她夜里怕黑,不敢一个人睡在外间,可点了烛火,又觉晃眼。
    慕容熙便取来这随珠,放在他俩屋子中间。
    伴了她多年的随珠,今日就这么送人了。
    虽然,她早就不怕黑了。
    邓妘捧着随珠,欣喜之余,有些无措:“可,可是妾什么都没给夫君准备。”
    “君何须如此客气?”慕容熙浑不在意,放杯盏的手一顿,瞧一眼依旧跪在地上的人,道:“适才这婢女君彻夜难眠,今日,府中也没什么紧要的事儿,君不如先回堇苑歇着,待精神好了,再让温媪带着你四处走走。”
    提起这事,邓妘看向捧着汤盅的柏叶,柔声道:“这汤既然煲了,不如就——”
    “不如君用了吧,君昨夜坐卧不安,今日瞧着憔悴不少,最该补一补。”
    慕容熙完,沉鱼悄悄看去,新妇未着妆粉的脸上,面色苍白、眼睑发青,竟比自己这受了伤的人还要虚弱。
    也难怪慕容熙会心疼。
    有侍女从柏叶手中接过汤盅,盛了一碗呈到邓妘面前。
    “这......”邓妘略一迟疑,脸颊红扑扑的。
    慕容熙笑了笑,道:“我看着你用。”
    邓妘羞涩地接过碗。
    她饮着汤,慕容熙就坐在对面,静静瞧她,好像满心满眼都只有她一个。
    邓妘的脸越来越烧,身子越来越僵硬,参汤一匙一匙地入了口,可究竟什么滋味儿,全然不知,只满心惦记着自己吞咽的声音会不会听着粗鲁?拿汤匙的姿势是不是瞧着笨拙?抿唇的动作有没有看着很刻意?
    一碗参汤用尽,侍女还要再盛,邓妘忙摆手制止,只将余下的带回去用。
    慕容熙笑着允了。
    邓妘才开口要带柏叶一同离开,慕容熙忽而坐直了身子,神情严肃起来。
    邓妘奇怪问道:“夫君?”
    慕容熙皱眉打量柏叶,道:“这婢女不好。”
    听他如是,邓妘的心不禁一沉,“她素来倒是好的,唯独近来毛躁了些,许是一时换了环境,不适应。”
    “既如此毛躁,又如何能侍奉好君,她伤着旁人便罢了,若哪日伤着君可怎么好?”慕容熙一顿,转头看向温媪,“按府中规矩该如何处置?”
    温媪回道:“禀郡公、夫人,当杖责三十后,赶出府去。”
    柏叶身子一抖,白着面孔求救似地望向邓妘,一面一面磕头,“求郡公夫人饶了奴婢这一回吧!”
    邓妘不好求情,又不能真的不管:“郡公,柏叶举目无亲,自跟在妾身边,还算聪慧机灵,昨日只是——”
    “幸而昨日跌下桥的不是君,否则就不只是杖责了。”慕容熙语气满是疼惜,叹道:“我知道君心地善良,一向宽宥下人,如今这个恶人便由我来当吧。”
    邓妘还要再,慕容熙又道:“也罢,念在这婢女与君自幼相伴的份上,只杖责三十,贬去杂役房吧。”
    不将人赶出去,已经是慕容熙的让步,邓妘不好再纠缠,对瘫在地上的柏叶道:“还不谢过郡公?”
    柏叶微微一愣,边掉泪边磕头。
    邓妘又对慕容熙道:“请夫君放心,妾日后定会好好管教她们。”
    温媪挥手示意,当即有人押着柏叶一路出了乌园。
    “我瞧这个婢女模样倒是长得讨喜,性子也温顺。”
    尚未从柏叶一事中回过魂的邓妘,瞧见慕容熙转头又称赞松枝,心又悬了起来。
    松枝诚惶诚恐。
    慕容熙却是闲适一笑,对松枝道:“有条蜜蜡手串成色不错,现下瞧着,倒是与你很配,记得跟温媪去拿。”
    “谢郡公赏赐。”
    松枝耳热心跳,叩谢时不忘看一眼邓妘的脸色。
    邓妘面上并未露出任何不快,只是有些心不在焉,不等邓妘再开口,慕容熙只还有事务处理,邓妘只好带着松枝离开。
    出了乌园,邓妘再笑不出来。
    *
    新妇走后,屋中静了许久。
    慕容熙忽然站起身。
    “来人。”
    闻声,有侍女端着铜盆进来。
    沉鱼知道,慕容熙又要净手了。
    待慕容熙净完手,看一眼桌上的茶具,“丢了。”
    温媪不惊不怪,命人将案几上的茶具汤碗悉数撤走。
    屋中一时再无旁人。
    慕容熙眸光一凛,“过来。”
    沉鱼低着头,乖乖走上前。
    慕容熙捏住她的下巴,冷冰冰的模样与他素日在人前所表现出的温柔敦厚截然不同。
    “到底是卑贱之人,那府库之中什么东西没有,区区一支金雀钗就把你收买了?”
    “不是,”沉鱼想解释。
    捏住她的手,已滑至脖颈处,冰凉的手指像蛇一般,将她牢牢缠住。
    沉鱼只得噤声。
    慕容熙黑漆漆的眸子,直直盯着她,“若是再让我知道你被别人收买,我就拧断你的脖子!”
    罢,恨恨丢开手,转身进了书房。
    沉鱼叹气。
    不收吧,是错。
    收吧,更是错。
    反正,到头来什么都没得到,就得到他一通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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